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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观前代案例,亦有类似‘违律为婚’、‘杀伤未成婚夫’而酌情宽宥者。

故,我以为,当悯其年幼无知,念其自首悔过,更体察乡野婚俗之弊,免其死罪,流放岭南,令其终身思过,以彰国法之仁恕,亦不失为儆戒后来之意。”

叶九龄一番话,条理清晰,既承认阿云之罪,更着重强调其情可悯、其境可怜,尤其点出“未成夫妇之实”、“违律为婚”之可能,将落脚点置于“仁恕教化”之上,既是对丁凛等“原情派”观点的总结升华,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胡澹等“严惩派”的死刑主张。其立场,与石介一系的新法峻烈之风,已是大相径庭。

叶九龄话音未落,另一侧班列中,参知政事、新政实际主持者石介,已是大步踏出。

他面容刚毅,眼神如电,朝着御阶方向同样一揖,声音洪亮而沉凝,带着金石之音:

“诸公!叶相所言‘仁恕’,我不敢苟同!

法者,国之权衡,时之准绳。

阿云谋杀韦阿大,人证物证俱在,其行凶时之凶残,后果之严重,岂是一句‘年幼无知’、‘一念之差’可轻轻揭过?

婚契既定,名分已立,此乃伦常大防。若因未行庙见之礼而轻纵此等悖逆杀夫之罪,则天下妇人视婚约为儿戏,视夫纲如无物。

纲常一乱,国基动摇。此非危言耸听,至于‘违律为婚’之说,”石介目光锐利地扫过叶九龄,“此乃臆测,卷宗之中并无明证,岂可因臆测而废国法?

自首减等,律有明文,然减等亦有度!‘恶逆’之罪,十恶不赦!首告只能免其‘谋杀未遂’之刑,其‘故杀伤夫’之重罪,岂能因自首而免死?

若依叶相之言,流放了事,则《刑统》‘恶逆’之条,尊严何在?朝廷推行新政,整饬吏治,清丈田亩,所为何来?正是要涤荡积弊,重树法度威严。

若于阿云案上法外施恩,宽纵凶顽,则新政之令,谁人敬畏?地方胥吏,豪强劣绅,必以此为口实,阳奉阴违,视国法如无物。

此例一开,遗祸无穷。请诸公明鉴,当依律断以绞刑,以正国法,以儆效尤,更彰新政肃清寰宇、令行禁止之决心。”

石介之言,句句如刀,锋芒毕露。

他不仅直接驳斥叶九龄的“仁恕”论,更将阿云案的判决,直接与新政的权威、国法的尊严捆绑在一起。尤其最后一句“彰新政肃清寰宇、令行禁止之决心”,更是将这场法礼之争,彻底拉高到新政存废、国策走向的层面。

其态度之强硬,立场之鲜明,与叶九龄的“宽宥流放”形成了极其尖锐、绝无调和可能的对立。

百官哗然,所有人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在叶九龄与石介二人身上来回扫视。

只见叶九龄面色沉静,但下颌线条紧绷,袖中的手指似在微微捻动;石介则胸膛微微起伏,眼神锐利如鹰隼,毫不退让地与叶九龄对视。

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,这哪里还是讨论一个虔州女子的生死?这分明是梁王座下,一文一武,一稳健一激进两大支柱,在新政根本理念上公开的、激烈的、不可调和的正面碰撞,更是“仁恕宽和”与“峻法图强”两条路线的公开撕裂。

“石参政!”叶九龄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,带着压抑的怒意,“尔口口声声国法尊严,新政权威!岂不知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?一味苛严,不恤下情,只知以峻法立威,此非治国之道,实乃酷吏之术!尔主持新政,操之过急,严刑峻法,已使地方怨声载道!

今日借阿云一案,更欲行此苛酷之刑,岂非欲陷朝廷于不仁不义,使新政蒙受酷烈之名?尔等所为,究竟是欲强我大华,还是欲乱我大华?”

“叶相!”石介须发皆张,厉声回应,“尔以‘不仁不义’、‘酷烈’之名相诬,岂是君子之道?

新政乃强国富民之策,汰冗员、抑兼并、强军备,哪一条不是为江山社稷、为黎民苍生?阻挠新政者,无非是动了其盘中之膏腴!尔口称仁恕,心怀妇人之仁,处处掣肘,事事求稳,名为审慎,实为守旧!

纵容此等悖逆杀夫之凶徒,便是尔所谓的‘仁政’?如此‘仁政’,纲常何存?法度何在?长此以往,国将不国!尔等所为,究竟是欲稳我大华,还是欲腐我大华?”

“石介!你休得血口喷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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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叶九龄!尔才是包藏祸心!”

两人越说越激,言辞已从阿云案本身,彻底转向对对方施政理念、乃至个人动机的攻击。

那“党争”、“掣肘”、“守旧”、“酷吏”的帽子,一顶顶飞来飞去。

大殿之中,落针可闻,唯有二人激烈争辩的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震荡。

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,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大华朝堂上从未有过的一幕,梁王座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,竟在百官面前,在两位公主驾前,撕破脸皮,公然互相指斥。

裂痕?这分明已是深不见底的鸿沟!梁王党,真的分裂了?

无数道目光,带着惊骇、揣测、狂喜、忧虑,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一直沉默的杨文和身上。

长公主李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大公主李淑,眼中复仇的火焰似乎跳跃了一下。魏王李泽,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狂喜,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。

就在此时,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梁王杨文和轻微地抬了抬眼皮,并未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叶九龄与石介,而是轻轻咳了一声。

“咳——!”

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低沉沙哑。

然而,就是这一声轻咳,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法旨。刚才还如同沸鼎般喧嚣、剑拔弩张的大殿,瞬间死寂。

所有的声音,争吵声、议论声、甚至粗重的呼吸声,都在这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叶九龄与石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,后面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。

百官齐刷刷垂首躬身,连御阶上的两位公主,身体都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些。

整个大庆殿,只剩下那巨大的蟠龙金柱和藻井投下的、令人窒息的阴影。

杨文和的目光,缓缓扫过全场,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,却带着一种俯视苍生、掌控一切的漠然与威压。

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

“阿云一案,案情曲折,法理人情,各有所执。许遵所奏,依律论罪,本无不妥。”这话,肯定了石介一系的法理依据。石介门下精神微振。

“然,”杨文和话锋一转,目光扫过叶九龄,“丁中丞、叶相所言,亦非无理。女子年幼,许嫁非偶,恐惧之下,行止失措,事后自首,悔意可察。婚约虽立,毕竟未成夫妇之实。若处极刑,确乎过苛,有伤仁和。”

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:“国法固须威严,天理人情亦不可轻废。治国之道,一张一弛。当此之时,与其严刑立威,不若示以宽仁,使小民知朝廷浩荡之恩,亦不失为警醒愚顽之意。”

杨文和最后定调,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:“着刑部、大理寺复核此案。阿云谋杀未婚夫韦阿大,致其重伤,本属重罪。姑念其年幼无知,情有可悯之处,且自行首告,尚存悔意。

特酌情:免其死罪,脊杖二十,发配岭南琼州,遇赦不赦。韦阿大伤损,由虔州府库拨银抚恤。虔州知州许遵,审案明晰,奏报及时,然教化地方、整饬婚俗不力,罚俸半年,着吏部记档。此案,以此为终,不得再议。”

没有长篇大论的说理,没有引经据典的辩论。

杨文和以绝对权威的姿态,直接给出了最终裁决。这裁决,看似和稀泥,实则偏向叶九龄的“流放”主张,但又在“脊杖”、“发配”、“遇赦不赦”上保留了相当的严厉性,并未完全满足“原情派”的期望。

尤其是对许遵“罚俸记档”的处置,更显得微妙,既未否定其依法办案,又暗责其将矛盾直接捅上朝堂。

说罢,杨文和不再看任何人,亦不等司礼内侍反应,径直转身。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紫色蟒袍袍袖,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,拂过御阶冰冷的边缘,不染尘埃。

阳光从殿门射入,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极长,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,仿佛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。

所有人都被杨文和这最后拂袖而去的姿态震慑住了。那不仅仅是裁决了一个案子,那分明是对自己座下两大心腹公开分裂、在朝堂之上激烈内讧的极度不满与失望。

他最后的“不得再议”四字,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厌烦与警告。这无声的怒火,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量。

百官心中雪亮:阿云是死是活,早已无关紧要。重要的是,梁王党内部,石介与叶九龄所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,已因新政理念分歧,彻底撕破了脸皮。

今日大庆殿上这场法礼之争,哪里是什么案情辩论?分明是梁王党分裂、党争正式爆发的宣言。

杨文和虽以无上权威强行压下此案,但他那拂袖而去的背影,已清晰地告诉所有人,裂痕已生,风暴将至。

御阶上,司礼内侍偷眼看了看长公主李漟与大公主李淑。李漟面无表情,微微颔首。李淑眼帘低垂,亦无异议。

内侍这才如梦初醒,扯开尖细的嗓子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

“退——朝—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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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臣等恭送公主殿下!”百官如蒙大赦,齐齐弯腰拱手,声音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杂乱。

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,刺目的阳光涌入。

百官如同潮水般涌出大庆殿,个个面色凝重,眼神闪烁,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、却又讳莫如深的目光。没有人高声议论,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私语在宫墙间回荡。

“叶相……唉!”有人摇头叹息。

“石参政!太过刚烈啊!”有人扼腕。

“梁王今日是真动了怒!”有人心有余悸。

“山雨欲来风满楼!”有人低语。

……

出得宫门,官员们各自登轿上马。

然而,这长安城的官道,今日注定要格外繁忙。只见无数车轿,并未驶向各自衙门府邸,而是不约而同地分作两股洪流。

一股,浩浩荡荡,直奔位于城东金水河畔、气势恢宏的石介府邸。另一股,则络绎不绝,涌向城西清静之地、门庭深幽的叶九龄府。

石介府前,车马辚辚,冠盖云集。那些支持新政、主张峻法、或本就依附石介一系的官员,乃至一些嗅到风向、急于投靠新贵的投机者,纷纷涌至。

门房高声唱喏之声不绝于耳,府内早已是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俨然成了新政“峻法派”的大本营。群情激愤者有之,痛斥叶九龄“因循守旧”、“阻挠新政”者有之,更有人摩拳擦掌,誓要在接下来的朝争中,为新政、为石参政“讨回公道”。

叶府门前,亦是门庭若市。清流老臣、世家代表、以及那些对新政疾风骤雨心怀不满、担忧其动摇国本的官员,纷纷前来拜谒。

厅堂之内,气氛凝重。众人或痛心疾首于石介一派的“苛酷激进”、“不恤民情”,或忧虑新政再如此推行下去,必将激起民变,动摇国本。

叶九龄端坐主位,面色沉郁,虽未多言,但其沉默本身,便是一种态度。他门下智囊,则低声分析着今日朝堂局势,为接下来的“稳健”应对筹谋布局。
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

长安城的万家灯火,掩不住这权力中心涌动的暗流。

阿云案,这个虔州弱女子的生死官司,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五月燥热的风中,彻底搅动了大华朝堂这潭深水。

法礼之争的帷幕已然拉开,其下汹涌的,是更为酷烈、更为赤裸的党争。石府与叶府门前的车水马龙,便是这新党争之明证。

长安官场皆知,大庆殿论虔州女阿云生死,言非为阿云,实皆为新法,为权争。

此一番争论,已如利斧劈开坚冰,将梁王党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巨舰,硬生生斩裂。

自此,新党与旧党泾渭分明,壁垒森严,再无转圜余地。

天下将乱之兆,如五月黄昏天畔墨云,沉沉压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