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风雪柳树岔,触目皆惊心 (2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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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雪中,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和渺小。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没有熄灭。每走过一个荒废的村落,每看到一处破败的校舍,或者遇到那些因为路途遥远而被迫辍学的孩子,他心中的责任感就加重一分。李德全们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编造的数据,与这残酷的现实相比,是何等的讽刺和罪恶!
下午两点多,历经近五个小时的艰难跋涉,唐建科终于根据地图和路上偶尔遇到的樵夫指引,找到了隐藏在一条狭窄山沟里的马蹄沟教学点。
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,尽管有了心理准备,唐建科还是被深深震撼了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。
那甚至不能称之为“学校”。那是两间依着山崖搭建的低矮土坯房,墙壁裂开了巨大的缝隙,用木头勉强支撑着,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。房顶铺着茅草,此刻覆盖着厚厚的积雪,显得摇摇欲坠。窗户上没有玻璃,钉着破烂的塑料布,在风雪中哗啦作响。一面褪色几乎成白色的红旗,被冻得硬邦邦的,有气无力地挂在门口一根歪斜的木杆上。
风雪依旧,整个教学点寂静得可怕,只有风穿过山沟的呜咽声。
唐建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校舍,里面会有老师和孩子吗?
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门口。门是虚掩着的,从缝隙里,隐约传来一阵微弱而稚嫩的、断断续续的读书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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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床前明月光……疑是地上霜……”
唐建科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木门。
一股混杂着霉味、土腥味和孩子们体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。教室里的光线极其昏暗,只有从破损的窗户塑料布透进来的一点微光。因为没有电,课桌是用土坯垒砌的台子,上面架着长短不一的破木板。孩子们坐在自带的高低不齐、各式各样的凳子上,小脸和小手都冻得通红发紫,甚至有些肿胀。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衣,有的孩子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脚趾,在零下的气温里,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。
教室中央,有一个用几块砖头垒砌的简易火塘,里面只有几根细小的柴火在冒着微弱的、几乎看不见明火的青烟,根本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寒意。墙壁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。
而更让唐建科眼眶瞬间发热的是站在前面的那位老师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,身材瘦削,脸色苍白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棉袄,袖口已经磨破,露出了里面的棉絮。他的一条裤腿空荡荡的,倚靠着一根粗糙的木头拐杖支撑着身体。他正用沙哑的声音,极其认真地领读着古诗,尽管下面的十几个孩子因为寒冷,声音参差不齐,甚至带着颤音。
看到唐建科这个陌生人进来,老师和孩子们都停了下来,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。孩子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怯懦。那位残疾的年轻老师,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戒备,他拄着拐杖,努力站直身体,谨慎地问道:“你找谁?”
唐建科强忍住鼻尖的酸涩和内心的巨大震动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:“老师您好,我是县教育局的,我姓唐。路过这里,进来看看。”
“教育局的?”残疾老师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,有意外,有一丝微弱的希望,但更多的是长期被忽视后的麻木和不信。他点了点头,算是打招呼,并没有太多热情。“我是这里的老师,张建军。条件差,让领导见笑了。”
唐建科连忙摆手:“张老师,您千万别这么说。”他环顾这间如同冰窖般的教室,目光从孩子们冻伤的小脸、破旧的衣衫、冰冷的“课桌”上扫过,最后落在那几乎无法提供任何热量的火塘上,声音有些哽咽,“孩子们……一直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上课?”
张建军苦涩地笑了笑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:“习惯了。冬天最难熬,柴火金贵,得省着点烧,不然撑不到开春。孩子们受苦了。”他看着下面那些在寒冷中缩着脖子的小身影,眼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。
“乡里、县里……知道这里的情况吗?”唐建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张建军叹了口气,用拐杖轻轻顿了顿冰冷的地面:“报上去过,年年都报。上面也说想办法,可……唉,可能我们这儿太偏太远了吧。经费紧张,能顾到公社那边的学校就不错了。”他的语气里,已经听不到什么抱怨,只有认命般的平静。
这种平静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唐建科的心上。他想起李德全那轻飘飘的“把往年的数据整理整理”,想起报表上那些漂亮的数字,再看看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真实,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强烈的责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他没有再多问,而是默默地走到孩子们中间。他放下书包,拿出那半包原本准备自己充饥的饼干,分给孩子们。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他,又看看张老师,直到张建军点头,才小心翼翼地接过,像捧着珍宝一样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
唐建科摸了摸一个孩子冰凉的小手,又看了看那几乎熄灭的火塘。他转身对张建军说:“张老师,我能看看你们的教案,或者……其他的记录吗?”
张建军指了指土坯讲台上放着的一本边角卷曲、字迹工整的备课本,还有一摞用铅笔头认真书写的作业本。“就这些了。”
唐建科翻开备课本,上面的字迹一丝不苟,每一课的教学目的、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。作业本上,孩子们稚嫩的笔迹,虽然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种认真。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,知识和文明的火种,就在这位残疾老师和这群苦命孩子的坚守下,如同那火塘里的余烬,微弱,却顽强地存续着。
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。钢笔水几乎被冻住,他哈了好几口热气,才勉强能写出字。他不再只是旁观者,他成了一个记录者。他详细地记录下马蹄沟教学点的地理位置、校舍的破败程度、学生人数、孩子们越冬的艰难、张建军老师的情况以及他反映的长期被忽视的问题。他写得很快,字迹因为寒冷和激动有些潦草,但他力求将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都记录下来。
风雪还在窗外呼啸,教室里,除了孩子们偶尔的咳嗽声和铅笔写字的沙沙声,就是唐建科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。这一刻,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行的价值。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永远无法想象的苦难,就真实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。他的报告,必须为这些孩子和张老师这样的坚守者发声!
他在马蹄沟教学点待了将近一个小时,仔细查看了每一间危房(另一间是张老师简陋的宿舍兼办公室),和几个稍大点的孩子聊了聊他们上学路上的艰辛。当他终于不得不告辞,准备赶往下一个教学点时,张建军老师拄着拐杖,坚持要送他到门口。
“唐同志,”张建军看着漫天风雪,声音低沉,“谢谢你能来。这么多年,你是第一个走到这儿来的县里干部。”他的眼神里,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。
就这一句话,让唐建科觉得,这一路所有的艰辛、寒冷和风险,都值了!
“张老师,您放心,情况我一定如实反映上去!”唐建科紧紧握了握张建军冰冷的手,郑重承诺。然后,他转身,再次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风雪之中。
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,因为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所见所闻;但他的步伐却更加坚定,因为他知道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,都将承载着怎样的重量和期望。
夜幕,正从山的那边缓缓降临。而唐建科的调研之路,才刚刚开始。